我輕手輕腳地下了樓,看見她坐在沙發上,靜靜望向窗子,看的不知道是景色還是她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 阿嬤生了五個孩子,爸爸排行老三,有大姊大哥,也有弟弟妹妹。我記得我小時候大家都是住在一起的,就連阿公也是。雖然阿公總是皺起眉心,讓兩條濃密粗黑的眉毛在他嚴肅銳利的雙眼上對峙著,可是我知道他最疼我,不論我做什麼他都喜歡我,因此我對他又怕又親,即便在他因為小老婆離開這個家時,即便在他心臟病發後的葬禮時,這份情感都沒有變過。

        在我四歲時媽媽懷了妹妹,我們搬出那個家。好像廣場上的鴿子,也不知道是誰先拍動翅膀,但因為一點驚動所有人都急忙飛起散開,突然大大的房子就剩下阿嬤和叔叔了。

我不知道能怎麼形容叔叔,只好說他是個酗酒犯──他曾經在急性肝硬化被送進醫院時邊流淚邊懺悔,如果讓他活過這一次,他此生不再碰酒;活是活過了,而酒還是不斷碰著。想起以前參觀監獄時,管理人跟我們說過這些犯人出獄後的再犯率是七成,七成是讓人很傷心的數據。阿嬤只要叔叔喝醉了酒,就會打電話到我們家要爸爸載,然後住個一天兩天再回去。

阿嬤到我們家通常就是像這樣坐在沙發上,其實在她的家也是這樣,開著電視不看,然後看窗外。有時候我會因為她想起,另一個坐在椅子上的老人;我在文山區的便利商店窗邊解決簡陋的午餐,對面是傳統的小雜貨店,一個老人坐在門口藤編搖椅上,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流,突然他發現我在看他,對眼幾秒,他站起身,讓身邊的外勞扶他進屋。

我們和阿伯、小姑姑住得很近,有時候阿嬤也會打電話給他們,但不管在誰家住幾天,最後她還是會回到那個大房子,就算她知道回去了叔叔也還會酗酒然後對她瘋言瘋語。這一切是個說不定什麼時候結束的循環,阿嬤也不願意用賣掉大房子來結束循環,好像只要給她一張椅子和一片窗,她就能隨著循環慢慢流動,她有流動的來處和目的,卻沒有終點。

我拿杯子的手腳大了些發出聲響,阿嬤躺在沙發上的身子立起來,憂愁的眼對我笑笑,像她是客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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